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诱宦第86节(1 / 2)





  那厢小眉漾春水,语娇香绕,“这就是天定的姻缘?”

  “可不?”

  窗外风雨几重,跳跃的烛火偶时发出噗嗤嗤的轻响,方文濡半张暖黄黄的脸盘露出温和笑意,另半张,隐没在看不清的晦暗里。

  二月初一,阴霾天气,吹北风。

  因风势骤急,十几艘楼船行进艰难,眼看要错过约时,一班海寇急得团团转,相里远更急得满厅乱转,铿锵的步伐响彻船厅。

  侧面椅上倒歪坐着一位青年,双目盯着他游来游去,“大哥急个什么?要我说,就不该去,万一官府在岸上设了埋伏,咱们岂不是中了计?”

  几双眼睛一齐射向相里远,那相里远拔步到榻上,暂抑急躁,耐着性子解说:“我早虑到这里,所以与苗大人传了信,他说无妨,因那方文濡是司礼监的内亲,陈允不敢拿他的命来堵,只好瞒着朝廷,老老实实地备了货船与咱们交易。”

  那人还不服气,满不耐烦地揪着斜襟上一个线头,“那姓苗的这回又要多少?”

  “他要三成。”

  “什么?!”青年椅上跳起来,执着把刀比划来比划去,“三成,他胃口倒不小!咱们成日家冒着生死,他不过稳稳传递个消息,竟然要分我们这么多利!往前也就罢了,大哥,这回可不是小数目呀,还有二十万两白银呢,凭什么叫他分去三成?”

  相里远抬起眉,使个眼色令他坐下,“谁叫他是市舶司的人?这几年若没有他通着海外商船往来的消息,咱们哪里能有这些战船炮台?且不说这个,还该想想眼下的境况怎么办?风这样大,好些船顶不住就要偏航,咱们怎么去接应官府?”

  那相里姮娥正在屏风后头写字,听见议论,倏然想起方文濡那夜讲的那个故事来,心窍一动,搁下笔踅出来,“爹,我有个法子,您听不听?”

  屏风前站着一个人,将她往里一推,“姮娥,别闹了,我们在商议正事。”

  “舅舅!”她一把挣开,走到榻上偎着相里远,“我哪里闹了?我真有个法子,我说了,听不听是你们的事情嘛。”

  闻言,相里远将她搂着一笑,“哟,我乖女儿也能帮爹出主意了?且说来听听,若是好法子,爹赏你一百匹料子裁新衣裳穿。”

  “谢谢爹!既然风大驶不出去,我看,可以将十几搜船用铁链锁起来,将后面的水手调些到咱们船上,前头使力,后头有锁链扣着,自然就能跟上了,也不至于船被风偏了航,您说呢爹?”

  相里远眼睛圆睁,倏而笑起来,“我的好闺女,这倒是个好法子!”说着朝人吩咐,“就这个法子,赶紧去将船锁了,下晌务必赶到青鲨湾,在那里接应官府的货船。”

  众人重又精神振振,各自忙开。临近海岸,相里远履行承诺,将百姓先使一艘渔船放了,眼见相擦过两艘驶来的大船,船头飐飐浮动着市舶司的旗幡。

  两船相交后,但见船头几人迎风而立,生得壮硕伟岸,为首一人正是北镇抚司魏大人,穿着市舶司的官服,与那边船头摇摇相望,只听一位小火者附耳过儿,“床头站着那位年轻公子就是我们方大人。”

  魏大人刮一刮胡须,与方文濡眺目相对,目光交错中,各有领会。

  狂妄的风声里,倏忽下舱惊起大喊,“大哥,中计了!船是空的!”

  相里远脸色大变,还未回神,见对面船上一行人已疾如闪电地跳如水中,他心内骤然发慌,回身去拽方文濡,“狗官,你敢耍炸?!”

  他淡然一笑,“我说过了,朝廷从不与贼寇做交易。”

  正要提刀,却听见雷殛一声,对岸已见山崩海啸的士兵架起炮台无数,连绵了整个海滩。旋即震耳发聩的炮火中,相里远忙令几个平日里的指挥撤回后面战船,“将锁链解了,一面放炮一面退!”

  “大哥,来不及了!”

  一艘船顿如惊鸟四散,顷刻被炮火哄得七零八落,方文濡被两个人揿贴在甲板,两把银晃晃的刀就架在他脖子上。

  可还不等相里远下令杀他,他倒先喊起话来,“相里公!已经晚了,岸上五万兵马两百多炮台,你们只有一百二十架炮台,况且锁着链,实在难以逃出生天。相里公!既是贼寇,就该受诛!但令媛尚且无辜,你放了我,我带她走!”

  脖子上横刀猝紧,将他颈项割出一条口子,“你他娘的闭嘴!我们逃不了,你也得跟着陪葬!”

  “相里公!”倾落的炮火照耀着方文濡不惊不惧的笑脸,带着胜券在握的气魄,“请想想令媛,你想叫她跟你死在海上吗?少女无辜,她不该因为你的过错而魂葬深海!”

  在摇摇欲坠的山河里,相里远狠盯着他,绝望而悲怆,恨得额上经络爆凸,却在再三思虑下,与暴怒中认命,“方文濡!你听着,倘或你敢辜负她,我必定从海里爬出去撕了你!”

  方文濡见状,拨开颈上的刀,在漫天的横飞的血肉里搜寻相里姮娥。终于在一间舱里找到她,她大约吓得不轻,缩在案下。海上这些年,还从未经过如是猛烈的炮火,沾满血污的脸紧紧往膝上扣着,身子筛糠似地颤抖,像只受了惊的小猫。

  方文濡急步冲进去拽她,“跟我走!”

  她一下扑在他怀里,倏然大哭出声,急得直跺脚,“先生,我爹呢,你有没有瞧见我爹?!”

  “先别问,跟我走,我们上岸去。”

  “我不!”相里姮娥把拽着门框与他死犟,哭断柔肠,“我要找我爹,他在哪里?先生,求求你,带我去找他!”

  情急之下,方文濡冷下脸,“他已经死了,把你交给了我,你跟我走,咱们跳海下去,自会有人来接应。”

  相里姮娥泪眼婆娑地看着他冷静甚至冷漠的眉眼,倍感陌生,摇头间,铺天纷飞的火焰与泪珠子,“你胡说的!我们从前也遇到过这样的事情,都没死,不过是轰破几艘船而已。先生,你带我去找我爹,求求你!”

  “他死了!”火焰投在他锵毅的眼睛里,绚烂而漠然,“你听清楚,他是个海寇,危社稷,祸百姓,就有死路一条,你救不了他,谁也救不了他。”

  言讫,方文濡硬拽着她往最下层的甲板上跑下去。相里姮娥趔趄着跟在他身后,举目八面硝烟,连天的火焰逐尺逐寸地将她的亲人、她的家吞没,一切湮灭。倒影在她泪眼里的,是瑰丽而绝望,

  旋即噗通一声,她坠入彻骨冰凉的海里,手被他紧握在掌中,冷冰冰的触感使她想起了他先前讲的那个故事,也一帧一帧地想起他讲故事时的表情——

  那夜的烛光将他照得温暖而明亮,她却蠢到忽略了那一点点明亮之外,遍布的阴暗。

  海面遍布着斑驳的火光,不断的下沉中,血渗透进方文濡的眼。令他仿佛看见云禾出现金齑闪耀的波涛中,那是九衢之中掇菁撷华的一颗珍珠,盈盈秋水,明眸回美盼。

  在沉没前,他所能想到的,仅仅是天上人间,朝云暮雨常相见。

  西风满院,新叶敲窗,初春景伤人神魂,更添着漏咽凄清,哀感并生。枝梢簌簌,将云禾由睡梦中摇醒,她坐起来,髻亸鬟松,风情萦帐,却觉胸口有些发闷,便撩开鲛绡朝外头喊人。

  未几骊珠进来,搁下绣绷挂起了帐,打量她粉汗微薄,呼吸不顺,便忙倒来一盅茶,“姑娘发噩梦了?又梦见个什么?”

  云禾始忆梦境,牙根忽然痒痒,“挨千刀的方文濡!我梦见他在阴司里讨了房女人,两个人手拉着手来我面前点眼。我哭得那样,他竟像没瞧见似的,同那个女人在房里亲香来亲香去,当我是死的一般!”

  风清日朗,骊珠蒨璨的笑颜颇是无奈,“睡个午觉还做这样的梦,您哪里肯消停一日呀?罢了,既然公子在阴司里讨了女人,那我去将才上的香给他拔了,大家都别好过!”

  她又不依,忙拽着人,“算了算了,且让他嚣张几日,等我什么时候阴司里寻了他去,才和他算账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