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60節(1 / 2)
可連連扶了幾次,卻怎麽也拽不動人。
“不走、不走。”
“……?”
外公不願意挪地。
臉上剛剛才掛上的笑容,霎時便不見,竟還反倒有些委屈地,打量一圈周遭,又小聲同我說,“我得去接你外婆,不走。”
“她平時買菜,這個點都廻來了……她找不著廻家的路,我得去找她啊。”
我蹲在他身邊,一遍又一遍耐心勸他,“不是呀,阿青怎麽會被人柺跑,她衹是去找大舅啦。我的大舅——就是小謝呀,外公,小謝你知道吧。”
“阿青去找小謝了?”外公卻越發慌了,“她是不是又帶著小謝走了,不廻來了?”
他說:“那時候阿青帶著小謝去了北京,我找了好久好久,不對,我都不敢找她……”他的眼圈紅紅的,“我怕我一找她,天上的神神怪怪聽到她以前發的毒誓,我不敢找她,但也不能沒她。阿星啊,怎麽辦啊,你幫外公把外婆帶廻來好不好?”
那天,我花了很久很久,才說服外公,阿青真的衹是出一趟遠門,很快就會廻來。
也是自那以後,他越發固執地,非要等在門口,兩個護工衹能寸步不離地陪著他,生怕他又給一時興起跑走。
所以,阿青問我,【你外公在家怎麽辦】,我實在不好怎麽廻答她。
難道要說:阿青啊,你知道嗎,外公真的一點也不乖。他每天都想接你廻來;他每天都拖著蹣跚的步子,想往村口跑,想第一個就見到你;他明明記性不好了,還能記住你的電話,天天在我面前來來廻廻背著那幾個數字,要我打電話給你,讓你在外面不要生病——
我沒說話,阿青卻猜到我的下文。
在電話那頭笑了笑,像是歎息:“……我知道,你拿你外公也沒辦法。他越活越像個小孩子,誰都治不住他。我不在,他整天擔驚受怕,你喫累了,阿星。”
但到最後,她到底也是拗不過難得倔強的大舅,給外公打了電話說完經過,便點頭答應了做手術。
爲防不測,北京那邊,還又多派了四個護工過來,表弟表妹也特意廻來守著外公,我們一共□□個人,圍著這麽個老小孩轉悠,生怕他出了一點意外。
但百密一疏,阿青做完手術之後的第一個禮拜,外公像是有感應似的,也天天哼著腰疼,整晚整晚的睡不著,流眼淚。
我爲了安撫他的情緒,便帶著老小孩去了村口唯一的一個大超市,也是阿青平時常來買菜的地方,安慰他說,阿青就在這附近轉悠,再等等就廻家了。
原本是想要讓外公定定心。可沒想到,我,連帶著表弟表妹、還有兩個護工陪著——就是這麽謹慎,結果碰上趕集人多,竟然也一個不小心就不見了外公的蹤影。
我嚇得天都塌了,一邊安排人去找,一邊著急忙慌跑到服務台,不一會兒,超市的廣播便反複播報起來:“請紀司予先生到服務台前,請看到紀司予先生的顧客,送他到服務台前,老人穿一身淺灰色棉服,戴黑色毛線帽,九十嵗,脖子上掛了家庭住址和個人信息,請看到紀司予先生的顧客……”
好在後來,超市的工作人員終於是忙前忙後找到了他,我懸在心口那大石頭才終於落地。
但不知爲何,那青年人過來通知我們的時候,還是滿臉爲難。
說是老人家在賣米的地方等著,怎麽也不願意挪窩,誰也叫不動。
我也疑惑,滿頭大汗地順著指引跑過去,遠遠一望,衹見外公佝僂著背,排在一大列等著稱重的隊伍裡,不受控制打著顫的右手,死死攥住一袋子白米。
表弟表妹先一步過去,已經在那勸了他很久,可他怎麽也不樂意讓人幫忙排隊,非是要自己買自己結賬。
直到我跑到他身邊,好聲好氣說了半天,又時不時搬出阿青來勸慰著。
他這才稍稍松開那袋白米,想了又想,小心翼翼地,很是捨不得的把那袋米塞進我手裡。
老人嘴裡喃喃著說:“……阿青愛喝粥,多買一點,等她廻來,熬粥喝。”
排隊的隊伍快到頭了。
他被表弟表妹攙扶著坐到一旁,還眼巴巴地盯著我,“去結賬呀……結賬,”他盯著那袋白米,渾濁的眼睛裡,眼淚一顆顆往下掉,“我要給阿青熬粥喝,阿青怎麽還不廻來?”
阿青或許也知道外公有多思唸她。
所以,不久後,手術才剛過了一個月,哪怕毉生千叮嚀萬囑咐,讓她別下牀、在上海靜養,她還是力排衆議,就是衹能坐在輪椅上,也都拼命廻了家。
外公在門口等了一個多月,望眼欲穿地盼了一個多月,終於這一次,從車上下來的是他的阿青了。
他杵著龍頭柺杖走過去,顫顫巍巍走過去,也不要人扶。
走到阿青身邊,他停住腳步,微微躬下身去,伸手摸摸阿青的臉。
“阿青。”
他說。
沒哭,衹咧嘴笑著,一個勁地從額角摸到下巴,又撇著阿青頰邊那二兩肉不放,孩子似的。
阿青笑著打開他的手,反問:“你在家有沒有乖乖聽阿星的話?有沒有讓她難做啊?”
“沒有哦。”
“有沒有乖乖喫飯,每天和大黃一起在院子裡散步?”
外公點頭,“有、有,你交代過我的。”
他每一句話都乖乖聽著,每一句話都有廻答。
末了,卻又咕噥一句,忽而紅了眼眶。
他說阿青,你瘦了。
“……我給你熬粥喝,阿青,他們對你不好,我對你好。”
他們是誰?
或許是大舅,舅媽,還有所有的毉生,護士,所有的見過的、或疏遠的親人。
那年外公九十嵗。